19
19.
叶修好几晚上都没睡着，搂着熟睡的周泽楷，望着天花板。脑海里过去的画面电影一样快进。他怎么也没想到，清空的都是些不好的记忆，残存的串起来大概就是别人的一生。他不知道该不该笑话自己。创业的艰辛，他抗过了，吃过的苦头于是都沉淀在了岁月的缝隙里，翻了篇章。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写上成功两个字，多半是没有。自己心里不是没有骄傲，只是这骄傲停留得不长就被下一步做什么取代。怎么过一生没有刻意规划，怎么走好下一步却常常在思索。某一天这条人生轨迹多了一个人，这感觉就像本来坐着火车去往终点，因为中途上来一个人，告诉你其实有个地方很有趣，就跟着下车尝试下别处的风景，结果发现赏心悦目，纯粹是意外收获。他当他是个有趣的小朋友，喜欢躲在自己租的地方，也不说为什么，他亦不问。他陪他一起打游戏，他给他下面条，日子平常得不值一提。但比起工作中那些压力与责任，这个人就是港湾，他和对方在一起，只有轻松和愉悦。没许过海誓山盟天长地久，他们进展太快，快到小朋友被吓跑了。
他舍不得，他放他走。他以为多大事啊，走就走了，伤心一下日子还是往前过呗。
他后来发现，他舍不得，但他放他走了。他伤心完后日子照常过了，但推开门，再没有那个坐在地上为自己不请自来而羞愧地冲他笑的小孩，那地板就显得清冷，心里就有点空落。
他舍不得，但他已经走了。日子还是一样，一样忙碌，一样连轴转，抽不出时间伤春悲秋。喻文州见到他却不似过去那样客气，还啧一声，我为我们家宝贝不值。他想，不是我被甩了么，怎么倒成罪人了。他摇摇头，坐在地板上吸溜着面条，想不通。
想不通就干脆不想。
后来，他跟黄少天讲，我觉得没对不起他，我以为他跟我一起是开心的。黄少天说，那你有没发现后来他没有那么开心了？叶修仔细琢磨，摇头，他觉得走的时候都还是笑着的呀。黄少天急，没准人转过身就是哭着的呢！叶修满脸狐疑，你别开我玩笑，我认真的，就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黄少天耸肩，如果什么都要我来告诉你，那我觉得周泽楷就该把你甩了。黄少天拍拍叶修肩欲言又止，叶修无奈。从自己办公室出去时，黄少天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叮嘱，就跟你透露一个消息吧，周泽楷走之前有一回喝醉了跑喻文州家哭了一晚上，值不值得你再追回来自己掂量。就为这句话，叶修一直等着，等了三年。
三年后，周泽楷躺在枕边，也没有想要缅怀过去，他就觉得没有白等，这不是皆大欢喜么。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声。
“你没睡？”周泽楷嘟哝了一句。
“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我这辈子运气一直太好。”
“比如？”
“比如险些错过，比如复又得到。”
周泽楷没说话，叶修去看，发现黑暗里有双清亮的眼睛眨了眨，“喂，给点反应。”
等了好久，周泽楷才嗯了一声。
喻文州看上去满脸疲惫，把文件扔桌上后，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伸完懒腰，目不转睛地打量某人。
叶修被这么盯着有点犯怵，眼睛没有离开显示器，“怎么，一副想兴师问罪的样子，谁又得罪你了，都跟你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喻文州呵呵两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盯着叶修做事。大半夜他接到周泽楷的电话给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发生什么大事，周泽楷没说话，后来他倒是听见叶修的声音说，小周你怎么起来了，我刚去倒了杯水。然后周泽楷大半夜给他打了个电话什么也没说就挂了。他为此失眠了一晚上。“过夜啦？”
“可不？”
“您倒是风流快活咯。”
“有你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工资不要啦？”
“我下个月升职，咱俩的级别半斤八两。”
“那也是下个月。”
喻文州又不说话了，他这德行和周泽楷有时候一模一样。叶修懒得管，起身拿了喻文州送来的资料，穿好外套，“我去开会，您赏脸多坐会儿？”
喻文州懒得起身，“您忙呗。”在沙发上作势要打盹，等叶修出去关好门，他揉揉太阳穴。
周泽楷上一次大半夜给他打电话还什么也不说是几年前吧。那晚印象太过深刻，他在电话里只听到周泽楷的呼吸，问了半天怎么了你人在哪也没有答案。过好久才听到气弱的一声，难受，晕，想吐。接着一声作呕，他才惊觉是从自家门口传来。他把周泽楷捡回家，扶着他在厕所吐了个干净。收拾妥帖后，就看到周泽楷坐在地上靠着墙抱着膝盖。
喻文州递过去热水还有药，“喝下去胃好受点。”
周泽楷摇头。
他还是第一次目睹家里的乖小孩这般模样，有点心疼，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抚摸大概触动了对方，周泽楷抬起头，眼睛瞪着，里面擒着泪，倔强地忍着，忍得眼眶红红的。忍到最后忍不了，嘴唇抖了下，连不成气地说：“想出国。”
喻文州满口好好好。
“不回来了。”
“想清楚了吗？”
周泽楷点头，末了又摇头。
“你说你何苦呢？”
“试过了。”
“嗯。然后呢？”
周泽楷抓着自己的头发，难受，他说。
“好好好，难受就别去想。”也不知道是胃里难受还是心里难受，喻文州没功夫猜。
“你为什么可以？”
“我啊——”
“和黄少……”
黄少天推了一半的门，喻文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黄少天只好退出去。
“你们可以……”
“小周，”喻文州叹气，“不能让你觉得轻松的感情试试放手，从远处去看，也许，你会觉得也没什么。”
“知道。”
“嗯，我之前跟你说过，有些滋味可能……并不如你以为的好受。”
“知道…但是改不了。”周泽楷又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地板上眼泪扑簌簌地落。
“慢慢适应呢，或者，你可以和他说说。”
周泽楷拼命摇头，“不关他的事，是我。”
太介意了。喻文州听到反复的几个字，是我做不好，我太介意了，为什么有那样的人。
喻文州回想自己一路上走来多少闲言碎语多少另眼相待，他很想告诉周泽楷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少一些以己度人或者多一些设身处地，生活会容易得多。但真相往往如此。他坐在周泽楷旁边，拍着他的背。他有一丝愧悔。他觉得大概自己和黄少天开了个不好的头。他不该自作聪明为了和黄少天偷偷约会总借和周泽楷出去瞒天过海，他不该接受黄少天某天心血来潮提议拖了叶修下水。他的表弟不爱说话，用“又拿我当挡箭牌”揶揄自己，一堵一个精准。与叶修不过几面之缘，就跑来和自己宣布他们在一起了。那之前那个孩子明明都不懂谈恋爱是怎么回事。他错了，抱着周泽楷颤抖的身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全算错了。这孩子太单纯才会以为自己一直一直是一帆风顺的，太执着才会因着别人的误解努力想要证明，太善良所以才会对周围的眼光充满失望与不解。他后悔了，他从来没告诉周泽楷黄少天差点被扫地出门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他不想看他这样难过，这样委屈，于是他劝，算了吧。放弃也不一定是愚蠢的决定。你现在觉得难受，出去后看不见他也许会好过些。
“您还真是赏脸，我会都开完了还在呢，我这里睡得可舒服？”
喻文州站起身，揉揉鼻梁，让自己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想到和叶修重修就好的周泽楷会因为床边空出的位置患得患失瞬间惊慌到给自己打电话而心疼。绕是如他从小被人冠以精明称号在这种事上也无能为力。周泽楷遇上叶修，还像个孩子，时间不从叶修身上带走什么，也从未改变过周泽楷多少吧。他和叶修错身，语气里加了份郑重，“你答应我的？”
“什么跟什么？”
“说句真心话，以后对我家小周好点。”
“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看哪方面，工作嘛还凑合。”
“没大没小。对了，少天手上的项目提前了，人将要被召回，别怪我没好心提醒你，到时候去接接人家。”
喻文州摆摆手：“工作上尊称您一声前辈还真好为人师啦，谈恋爱就不劳您提点了，您没那资格。有时间提携后辈不如多关心关心一点你那个小男朋友。”
叶修盯着被关上的门，直摇头，“行，翅膀都硬了。”
